控制白癜风发展的药 https://m-mip.39.net/nk/mipso_4302838.html柳营是从衢州走出去的知名青年作家,现旅居美国,这篇小说是她的近作。1. 小说是什么?是人事。你睁眼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经历过的,以及周围一切他人的事,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事。这微妙里的简单,复杂里的通透,以及这肉眼所不能见的一切,都在你我之间。 《红楼梦》第五章中,秦氏带贾宝玉去到一间上房,房内有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小说是对过去或当下的世事人情的呈现。 聪明者练成精,愚笨者享受愚笨。只是“聪明者”与“愚笨者”呈现给世人的,都往往只是表象。表象与真实之间的距离,是一个作家要写的人性的微妙之处。 所有的微妙,都与个人与所处的所依的环境有关。 这环境包括他周围的人,以及周围的物,他所置身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大旱的北方与潮湿的南方,西部与中部,以及沿海之地。国外的与国外的。地理产生人文,人身在其中,日夜如烟熏,被悄无声息地改变。 我所写的故事与景物以及文字里特有的气氛,都与我的童年有关,与我生活过、置身过的地方有关,以及周围存在过的人物有关。 虽然我经常一厢情愿地追忆,但事实上,世事变迁,那些记忆深处的事,并非原本你认为的那样,它其实有着更深的不被原先所理解的内容。去梳理岁月里流动和变幻着的人事,使得我提笔写作。 对我来说,城市并不说明什么,尽管我长大后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在北京,在杭州,以及现在的纽约。我在城市里遇见过各类知识分子,有趣的艺术家,精明的生意人,也会与他人进行一些纯粹的、徒劳的、无益的、看似深入其实游离的交流和争论。而我所有记忆里的人,给过我深刻影响的人,都是我童年时代那些朴实的人,他们的行为和表达方式也都是简单的。经过了那么多年,回过头去,在这些质朴和简单里,我获得了更为深邃的道理。 那些从没离开过小镇、村庄的老人,他们同样在成长、婚嫁、生儿育女、疾病衰老的过程中,拥有独立完整的世界,是生与死的世界,是天地不仁,万物自生自灭的世界,是同样复杂的、在大的传统理教之中小的人际关系的世界。在其中,他们洞察世事,人情练达,照样拥有从一个小窗口中看世界的能力和智慧,活成他们自己世界里的人“精”。 做为一个作家,我相信岁月可以带来更为非凡的经验,因了专注和坚持,也因了那些永远没有完成却想完成的小说。 所有这些小说,都由一颗种子发育而成,小小的、早早的就落在身体里的种子,在时间里生根发芽,长出茎络枝叶。 这些种子是记忆里的人和事。 这里,我接下来想所说的事,都与种子有关。 2.我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 姐姐很美很乖巧,弟弟是“传宗宝”,我居中,自卑倔强,不讨人喜欢,所以常年呆在外婆家,落得个自在。 跟着老人,很孤独。没什么玩伴。 有时我会去村口的大樟树下玩。满地金黄的樟树叶,外婆会让我用线穿成串串拖回家点煤炉。外婆很聪明,知道如何与我相处。我其实一直是很听大人话的孩子,但服软不服硬。外婆让串叶子,我就一个人蹲在树底下,安静地串。串累了,就趴在地上看蚂蚁。 那天,外公刚好从外面回来,碰见我,就坐在樟树底下,陪我瞎聊,但是记住了一些话:你在看蚂蚁,樟树在看你,你头顶的天在看樟树。天地不变,人和树和动物在变,春夏秋冬,一轮又一轮。 3(1)八岁那夜的月光,不同于此生任何夜晚的月光。习惯用粗暴的方式来表达情感的父亲,又因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具体是什么事,早已经忘记了)打了我一巴掌。我觉得很无辜,忍不住竖起眉毛问:“凭什么打我?” 他看了眼满脸倔强的我,越发生气,回屋去拿竹条,准备暴打我一顿,以此来维护他至高无上的权威。我想都没想,转身就跑走了。也没地方可去,就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 天一点点暗下来,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偷偷往回走,远远就看到自家的灯光,却害怕回去,便躲在屋后的樟树洞里。樟树洞很大,我将身子蜷缩起来,也就小小的一点点。 夜色像块灰色的布,由灰变暗,那暗又一点点浓起来,到最后阴沉得让人心跳。当村里最后一盏灯被熄灭时,巨大的恐惧以及让人眩晕的饥饿感河水般将我淹没。 此时,我注意到了周围的月光。 这夜的月光异常白亮,月光下的世界,是异于白天的怪异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世界,外公故事里的鬼魂就在树影的暗处无声飘浮。我一边惊恐地看着月光中静止的一切,一边睁着眼等待。多么希望能够听到父母寻我的喊叫声。什么都没有,连狗都睡着了,到处弥漫着睡眠的气息。空荡的,寂静的,静到让人无法呼吸。 全世界只有我醒着,醒在这不真实的、被抛弃的、孤独的、饥饿的、无处可依的世界里。被月光笼罩的世界属于鬼魂,属于恐怖故事。害怕这怪异的让人恍惚的月光以及暗处不见形踪的恶鬼。害怕到了极点时,竟然希望自己就是鬼,这样就不用清醒地感受到活着的气息。希望自己也是鬼,这是八岁的女孩在最惊恐之时对自己的残酷,是在极度恐惧的压迫中将自己异化后的归类。 无边无际的飘了妖鬼气息的月光可以让神志清醒的人变得处于癫狂的边缘。 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自己都无力承受,当无力承受时,身体却开始变得虚浮起来,一点点失去重量,轻得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似的。恐惧是水,身体就浸泡在水里,浮起来,又沉下去…… 这时候,家里的灯光亮起来,有开门声,有轻声呼唤声。 是外公。我在近乎于癫狂的虚脱之中,从树洞里钻出来,站在白茫茫的月光下,应了声:“外公。”然后在极度惊恐之后的虚浮中失去了知觉。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小小的身体已经被他搂在了怀里。 月光下,我闻到了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真实而浓郁的体香,带着夜深时的水气。体香穿过鼻子,到达身体深处,轻轻刺激了我因恐惧而虚脱了的、失魂落魄的身体,给了我活过来的感觉。 没有人来找我,除了外公。因养育儿女、生活忙碌而变得粗糙疲惫的父母以为倔强的我睡在叔叔或者邻居家(这是十多年以后他们给我的解释,我原谅他们,也理解他们,惟有这样,才能一如既往地爱着并且照顾着他们),只有外公睡下后又起来,他说他不放心,只有他不放心。 那夜,他一直搂着我睡。我缩在他温暖的怀里,抓着他长长的白胡须,惊魂未定。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拍一个婴儿。 我紧紧在贴在他的怀里,一个干瘦而衰老的怀抱。八岁的我,在那个月光白亮的夜晚,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味以及被呵护的心跳。 (2)有一天,外公邻居家有个孩子生病去世了。她是个哑巴,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有喜欢吓人的大人们骗我说,有个短命的哑巴,必会有个短命的会说话的小孩。哑巴在黄泉路上,需要有个帮她说话的人。我想,那个人肯定是我。我无比恐惧,不知该逃向何处。要死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地膨胀,神经质地。早晨起床。晚上睡觉。无时无刻。念头变成魔鬼,控制着大脑了。 说起来,我小时候前后也死过两回:一次是在水库里游泳,就快淹死时,被人从水底拖了回来(从此我再也没敢下过水,即便去海边度假也不下水);一次则是因为好奇,学大人去摸一头怀孕了的母牛,被发怒的母牛当场踢晕,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守在床边的父亲(这是我整个童年里,他给我留下的最为温暖的形象)。照理说,这两次死亡的机率都在80%以上,但神奇的是,我却安然无恙地活了回来。因此,我时常想,这多活过来的每一天,都该是我余外的收获。 (3)外公长得瘦小,高高的额头,稍有点驼背。上年纪后,头发就全秃了,露出发光的脑袋,蓄了长长的白胡子,长出仙风道骨的神态来。他是个相师,精通八卦风水和易经。一辈子疾病缠身,羸弱不堪,却是精神上的强者,一个真切、澄澈的人,一只快乐简单却又孤独的乌鸦。 他十来岁就离家讨生活,没读过书,最初的学习是他做学徒时每天默写别人家门上的对联。他的知识神秘难解却又带了朴素的色彩,这多半来自于他与生俱来的能够与灵异世界相通的能力。他能够招魂卜卦,可以在平常的生活当中看到不寻常的迹象。他是一个神圣的、具有神性的另一个世界的化身。 他的生活是这样的:一系列的城市,方圆几百里的农村。他漂泊不定。一生都在行走,行走在预卜之中,为那些陌生人,也为自己。 他长长的白胡子垂挂在胸前,穿着黑色宽松的对襟长衫。所到之外,鸡狗不鸣。世界与他的对襟黑衣服一样沉静。 大家都叫他巫师。 他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从来都不属于成人世界,他只为自己的善良以及通灵的灵魂而长,他经常借钱给“聪明人”,往往都是有借无还。聪明人知道如何利用善良人的善良。他收不回钱,也无所谓,就当没发生过似的。越到晚年,他越对动物表现出奇特的兴趣。我曾见过他把脑袋小心翼翼地、友好地凑近蛇洞口,用关节突出的手指夹出一条扭动的花蛇。还看过他养蜈蚣,养蜘蛛,还有萤火虫,更别提养猫养狗了。 我从小就爱着外公,就如爱着一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 小时候,他曾安慰我说:“不用担心能活多长,一路慢慢走去,总会看到很多风景。” …… 在离外公去世还有很多年的时候,他就不断地告诉他的亲人,他会在某年某月的冬天去世。没有亲人答理他。 离他最近的人,最不把他当回事。 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眼里的他,不是我眼里的他。我眼里的他带了灵性,世事通透。他们眼里的他,愚笨无能,不懂人情世故,整日与猫狗瞎混,爱吃些莫名其妙的食物。 很快就到了他预测到自己要去世的那年的冬天,他一次次告诉我的母亲:“姣,某月某日,我要上路了。” 母亲也没当回事。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此事,我紧张地问:“要不要我回去看看他。” “他老了,胡说而已,身体好好的,能吃能喝,三顿不缺酒,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你忙你的,很快就要过年了,等过年回来时再去看他不迟。” 某月某日的早晨,外公没再醒来。 我赶回去时,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无比安宁。我跪在他床前,亲吻他依旧红润的脸颊,抚摸他胸前长长的白胡子。 我还没来得及为他做任何事,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如此在乎他(似乎总会如此,总因对爱的熟视无睹而长留遗憾)。 (4)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我走进了他的村庄。 朱宽树,江西省广丰县壶峤镇莲塘头人,十二岁出门流浪到浙江龙游,开始了他奇特的、苦难又“平静”的一生…… “莲塘头”这个地名,一直记得,别的并不对,但还是找到了,比想象中的顺利。 那座木头门墙的老房子竟然还在。 我站在破败的、被杂草所淹没的老屋前,在泪眼中,看见了七十多年前那个幼年丧母、十二岁就独自出门讨生活的白胡子少年。 黄昏已近,初冬的日头短,夜幕快速地降临。我站在初冬淡薄的夜色中,向靠近我的村人一次又一次说出他的名字。朱门的远房老亲戚,都还记得他。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些钱来递给他们,语言诚恳,怕不小心伤害了他们,都是一些干瘦的老人。后来母亲在“外公年少时,过得很苦,回老家时,朱姓的人看不起他,连饭都不给他吃。”我握着话筒:“那时候,大家都苦,都不容易,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这样做,外公地下可见,会高兴的,我想让他高兴。”母亲说:“也是,他是那么善良不计得失的一个人。” 从莲塘头回到广丰县城晚餐,餐桌上有一盘鸭血豆腐,吃的时候,忍不住泪眼潮湿。这道菜是他一生的极爱。白胡子少年身体衰老时,舅舅家里的人不喜欢这道菜,他就驼着背,撸起长长的白胡子,站在锅前耐心地替自己炖鸭血豆腐。 4.(1)小时候生活的村子里少有鲜花,就连栀子树,也只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才有。说是院子,是一条靠池塘的小路,栀子树就长在池塘的路旁,在隐蔽的屋角。 碗口粗的栀子树长得歪歪斜斜的,大半个树身都悬浮在池塘边。栀子树的主人是个瘦小的老妇,少言,鹰一样的眼,古怪的表情,从没见她笑过,会用平时收集起来的小石子扔向偷偷去采栀子花的孩子,会挥起她的拐杖边骂边追赶。 上小学二年级,对开在树上能够散发出浓郁香味的小花朵,迷恋不已,却又害怕会打人的老妇。于是就早早起床去上学,多数人还在梦里,户户大门禁闭,独自走在显得有些寂寥的小路上,靠近那棵散发出诱人香味的小树,见一朵朵洁白的精灵,带着露珠,闪艳在清晨的枝头。入迷地站在那儿,心跳加速。偷偷地采上一朵,心慌手乱地放进书包里,一路上忐忑不安,却又忍不住打开几次,用小鼻子去闻,闻到一股神秘心安的气味,还有满心简单的喜悦。 (2)母亲后来用两个鸡蛋去那户人家换回了一小根栀子树的枝,插在自家的院子里。第二年,竟然就开出了三朵栀子花。 零四年,在北京读鲁院,早已搬去县城住的父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来看我。我早早站在月台上,等着火车进站。父亲先下车,拎着一个小行李箱,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大水杯,水杯里养了一束栀子花。她说:“知道你喜欢,临行前,特意回乡下的院子里采来的。”那晚,空气中飘浮着故乡气息的栀子花香,溢满了整个梦境。 (3)零八年,在龙游。由朋友带着去拜访一位奇人。他住在山里,车开到半山腰无法继续前行,还得再走半小时山路。他家就在众山间的一座小山顶上,三间瓦房,一人独住。屋前有一池从山后接来的清水,他除了进山采草药给人看病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忙于擦洗屋里的家什,屋内一尘不染。处处不染一尘。 这样几近怪癖的洁净里,让人有着奇异的不安感。 与朋友在他的后院散步时得知:他老婆和两个孩子在一起车祸中全部离去。 可是,你无法从这个人光滑红润的脸、平静的眼里看到一丝苦难的痕迹,无法从他一尘不染的居所内察觉到半毫命运不堪的信息。更让人惊奇的是,他在屋前屋后,种了近百亩的栀子花。 他的内心,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深不可测。 去拜访他的时候,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满山的栀子花香,让人几近晕眩。他的屋子,就隐在一大片白色的栀子花中。他自己不采,也不喜欢其他人采,就让花儿自开自落…… 我在他家一尘不染的凳子上坐下,将手搁在一尘不染的桌子上,听他平静地诉说些来找他看病的人的故事,都是些离奇的故事,但他不说自己所承受过的艰难。那样的谈笑自如里,所有的故事几乎都与他自己无关。 几个小时后,我站起来告辞,他看了看我,缓缓开口道:“采几朵栀子花带下山去吧。” 每个普通人背后,都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你有力量读懂,那个世界通透鲜活,如无能力解读,它便是一道上锁的门,或者是一条死胡同。 5一个金黄色的橘子,摆在我的枕头边,金子做成的一般。我蹲下身去,将它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轻微的、类似于心脏般的颤动,它有着与人类相同的呼吸。 我轻声问:“是谁让你来的?” “是你的外公,是他把我带到你枕边来的。”它说。 “外公?他在哪里?”我四处张望。周围什么都没有。我叫着外公,一声比一声轻柔,我怕吓着外公,因为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有吵闹声刀一般划破黑暗,随声而出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一把夺走我手里的橘子了,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橘子在我手里了,就是我的了。”他剥开橘子,吃了一半,把另一半橘肉抓在手心里,用力一挤,新鲜的橘子汁散发出淡而香甜的气味,顺着他脏兮兮的手流了满地。 “气死你。”他将手里的橘子肉扔到地上,用脚使劲地踩了踩,重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我茫然地站在那儿,很是受伤,委屈地哭泣。似乎有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我抬头去看,外公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水,说:“永远不要害怕,做个有智慧的宽厚的人,一切都会重新发光……” 我从外公的微笑里醒来。 是四十岁初冬的凌晨,头痛欲裂。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在陌生的人群里重新安顿肉身,重新认识自己。所有之前经历过的,各种不安和委屈、让人窒息的孤独,以及那些遥远的往事,堆积在凌晨的梦里,而外公在梦里送来橘子,它所散发出的神圣而温暖的光泽,不由得使人心动。 外公是个简单的人,他坦诚善良。文化大革命时,受到非人的折磨,子女的命运也因此改变。晚年,可以和一只猫一只狗快乐地相处老半天的外公哼着小曲走在街头,遇见当年那个折磨拷打过他、同样也已经老去的人,外公笑哈哈地和他打招呼:“身体可好?”“儿女可好?”“今天中午吃了些什么?” 人还没到家,就有人将街头的情景告诉了外婆。一辈子活在世事隐忍之中的外婆,对哼着小曲慢悠悠踱回家来的外公忿忿叫嚷:“你忘记当年的痛了?” “记住了又能怎样?忘记了好,忘记了,心空了,人便活得舒服了。”外公边说边走到一旁,看猫和狗打架去了。 善和宽容,不暴戾,是最有力量的,成全的是自己。 你以你的力量,静等橘子发光。 这一切都还不是真相。善良源于内心的安定简单,如果你个人的人生观足够开阔坚定,自成体系,与世间空浮的事物也无太多的瓜葛,对自己所追求所喜欢的东西沉着镇静,那么,要与不要那个会发光的“橘子”,又有什么关系? 6多年以后,我有了孩子,经历养育之艰,经常被同样倔强的女儿气哭,有一天入睡前,我流着泪在日记里写道:没有完美的人生,没有完美的父母,没有完美的自己,更没有完美的孩子。一代又一代,从原本的孩子变成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很多时候不必的付出、焦虑,其实都是自己不够从容,那些神经质的不安,不如在岁月里留白和淡化。就如在时间里,我慢慢学习到了对不完美的父母的体谅,可以坦然地写出八岁那夜可怕的月光,以及他们带给我的美妙的桅子花的清香。 当自己的精神越独立越趋向完满,就越能体谅父母。你也许无法完全修复童年时的阴影,但你可以用你更阳光更强大的内心,去表达你对他们的爱。 同样,你以你在时间和经验里获得的智慧,去更好地看见自己,去读懂他人。 有位忘年交的话,终生不忘:一切因机而起,缘起缘尽,因不着痕迹才行。 这里有内敛和自制,有包容和消化,更有通达的大自在。 他是我见过的,具有佛性的普通人,如我的外公,如那位住在满山栀子花间屋内一尘不染的男子,如所有在经历过疼痛后在人事间获得智慧仍旧满脸柔软充满慈悲的人。 每个人都多少带有佛性,这里的佛性,其实更多的是每个个体在对生命无常的深刻理解之后的珍惜。 好的绘画,背后都有光透出。 各宗教里的圣像,身后各带光环。 文字就是人心,是情怀,都是要有亮光,才可入心。 外公曾经说过:“大家都说,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可是,你却要记住,那是天大的谎言。你不需要这些,你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你走了,一切仍旧继续,寂静归寂静,喧嚣的照旧喧嚣。” 我的世界的核心就是童年的那樟树,无论我走多远,或者我的文字世界有多广阔,我都只是绕着那棵樟树在走。那棵樟树的存在,以及外公看世界的态度,是我的灵魂妥贴地安置在这个世界上最朴素最个人的价值体系。 7最后,以一篇可以独立成章的小记来结尾: 《他的佛》 在龙游,与几个相熟的朋友一起晚饭,席间说到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说那现在就去。 各自放下碗筷,结了帐,说走就走。 他早已站在走廊下等我们,暗淡的廊灯,映出朴素间带了憨笑的脸。我估计他有四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偏瘦,穿米黄色宽大的夹克,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脸色蜡黄,神态有些困窘。 是典型的农家建筑,二层楼的砖房,门口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堆满了杂乱的树根。朋友说,这些树根处理后,都会用来雕刻成佛像。供不应求。 已是晚上八点左右,外面有绵长的细雨。我们从车里钻下来,跑进走廊里。在走廊里站定,才发现正对着大门的造壁上,画有二米多高的西方三圣。三圣体态丰腴,面部表情柔和,神情颇有穿透力。朋友说,是他画的。 他一直面带笑意,脸上有畏怯也有见到客人时的兴奋神色,并不善谈,略显拘谨,但努力表现出礼貌的谦逊以及作为主人的善意。 他迎我们进客堂。 几个人站着,都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客堂的正墙上,挂了一幅他自己画的观世音佛像,画内题字大悲咒,两侧有他题写的对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进屋的人都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是陈旧的、涩的、腐败的、了无生气的味道,却又与霉味有区别。一看便知它与日常的凌乱无序有关,与非正常的世俗生活有关,与背后那个不善理家的女主人有关。 女主人不在家,他说,被别人叫去打麻将了。 当他的朋友向他介绍我时,他伸出手,露出天真、稚朴的笑意,说话时带有孩子似的语气。那样的神色间,可以见到一种不寻常的状态,好像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并没有长大,仍旧处于幼稚的古怪之中,我感到困惑,却也觉得喜欢,因了他简单的表情。 在客堂间站了一会,几个人就随他进了工作室。工作室并不大,杂乱,甚至有些肮脏,靠墙的一侧,放了一排已经雕刻好的佛像。在灰暗的光线下,每个佛像的脸部都闪动着流畅而神圣的光泽,光泽中带了安祥灵动的神性。有了这些佛像的神性,工作室显出了与刚才的客堂不一样的温暖,这其中也因了空气中散发出的木头的清香。 工作室的正中间,是巨大的红豆杉的根,原生态的基础上,间或刻着莲花、莲蓬、金蟾,都与吉祥有关,却略带无可奈何的媚俗。在红豆杉根雕前,同去的他的朋友提议我与他合影。我站在他左侧,他微微靠后,神情并不自然,但脸仍旧微笑着,我们背后,是一管赤祼的节能灯,白茫茫地照着。 朋友想让我看他的画。他说家里没有一张现成的,都被人讨要走了,要随时画。作画得去楼上。他边说边引我们上楼。穿过一楼的客堂,向右转,是一个房间那么宽大的台阶,没有灯。他说灯泡烧掉了。我们用手机屏照明,上得楼去。 一半是画室,一半是卧室。 说是画室,没有书,只有一张大桌子,有笔墨。 说是卧室,没有任何别的家具,只有一张奇大的床,几条凌乱的被子。 床上有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对着电视发呆,见有人进去,便在床上蹦跳起来。同去的他的朋友说,是他老婆与前夫生的儿子。之前去的车上,朋友介绍过,他现在的老婆是他前老婆的亲姐,福建人。 他朋友看了看孩子,转身对他道:“这儿子还挺像你的。”他一边在书桌前准备纸墨,一边笑呵呵道:“噢,挺像的,噢?” 噢,是在龙游的方言里,是认可与寻求认可的意思。他的朋友再次玩笑地回应道:“不要说,还真是挺像的。是之前就有了关系,后来再娶回来的吧?” 他不辩,不解释,仍旧笑呵呵地,笑声里带了奇怪的孩子气般简单而天真的满足:“噢。” 作画过程中,走廊上有拖泥带水的脚步声,随之进来一个矮胖的女子,扎一马尾巴,前额的刘海杂乱,盖住了半张脸,穿黑夹克,土色的裤子,嘴唇极厚,屁股极大。她低着头,进得门来,嘴里吹着泡泡糖,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因为长刘海的原因,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先是在屋里转了转,用几句极为粗野的龙游土话责骂了几声儿子。同去的他的朋友笑道:“来龙游才一年,龙游话学得挺快。”她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挤在我们中间,看他作画。 他正在画佛像。作画人与看画人都极为专注,是长久的停顿了般的安静。这样的静寂里,突然听得一声破裂开的声音。一时不知道发自何处,响第二声时,才知道是他老婆嘴里吹起的泡泡糖破裂开的声音。 他笔下的佛像在泡泡糖一次次破裂开来的声音中接近尾声,是一无量寿佛,眯着眼笑,那笑眼似乎能笑尽所有天下之事。此刻,他正在构描佛的那对大耳朵,如此奇大的耳朵,该能容世间所有不可容的声音。 —————————————————— 感谢杨芳姜巧对本文的校对 “衢网新语”投稿联系方式: q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