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爹咱娘 文/王永寿 一 日头升到树分杈的地方,我正踱到村尾,听到凄惨的哭声,我愕然,驻足循声望去,让我震悚,那不是银九奶奶吗?年底了,咋坐在破败不堪的泥土屋前,哭得那么悲恸?这年头,不愁吃,不烦穿,哭啥子? 我心生疑虑,滋生想过去探个究竟,她的哭声,揪我之心,让我心生隐隐之痛,我最见不得別人之哭,听久了,憋不住会跟着流眼泪,而银九奶奶,我与她又有特殊的感情,我小时天天踩进她家,她的三儿富根,是我小时最要好的玩伴,我们白天几乎形影不离,到她家,常给我吃的东西,春夏之交,日子长,那时家里稀饭也吃不上,肚子天天饿得咕咕叫,但银九奶奶的家里,总有吃的东西填肚子,薯条,麻叶糕之类。冬天有冻米糖、炒豆,饼干。所以,我的心里,一直感激银九奶奶。直至我读高中之后,才与富根离开,我在外参加工作,很少回乡,我们才生疏了,似乎有好多年未谋面,以往我回来一趟,一两天就走,几乎足不出户,陪爹娘聊聊天,这次回来请了二十天的长假,因为身体不适,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不舒服,不能长坐,超过半个小时,腰似要断了一样疼痛难忍,到医院查了,难断啥病。有医生说,骨质增生,有医生说,坐久了,压迫到脊椎神经……说法不一,有个专家说,过了年,再查查,必要时,动个手术。现在处于调理阶段,宜慢走,所以,我天天游走在村子的条条大路与小道,走到村子的哪儿,都会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小时,村头村尾,村前的小溪,村后的山坡,都是我们玩耍与开战的地方,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从少年步入到中年,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不认得了,村子也大变样,新农村建设的推进,使村里的环境,大为改观,水泥路,花坛,公园,以前想都不敢的,现在竟与城里一样,晚上村子不摸黑,路灯亮到天亮,老村子几乎没人居住,到处破败不堪,听说要把老村子规划出一个运动场与老年活动中心,供大家休闲与锻炼身体,农村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银九奶奶的哭声,让我好纳闷,好奇心驱使我前往,小道弯弯,两边的黄茅草已枯萎,有几颗老樟树立在小道两旁,几丝细风在樟树叶子中间窜来窜去,地上的树影就摇曳起来,我打了个寒颤,银九奶奶就住山脚的东头,独户,那老房子有些年头了,岌岌可危。我走到离老人几步路之遥,老人见我,站起身,用衣袖擦擦双眼,歪着头仔细看了我好一会儿后,说,是冷心格吧!回来过年啦!我点头“嗯”了一声。老人朝我走过来,露出淡淡的笑意,我搀扶着她,朝她的泥土屋走去,她边走边说,冷家出了个大人物呵!听说你在京城做官,还是个不小的官吧!我说,一份工作而已。银九奶奶又说,你妈常提起你孝,老塞钱给二老,你那些兄弟也孝顺你爹娘,冷家风水好,儿女个个有出息。进了屋,直喊我坐坐坐。厅里很简陋,但到处很清洁,一张裂开大缝的四方桌,像老年人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桌子已被洗得灰白,干净。看样子,这张桌子已年代久远了,四条腿的根部,已被岁月蚀得不成样子,其中有一根,底部五寸左右,就大拇指样支撑着,让人觉得有点忍辱负重。两条长凳,老得不敢落坐,两条腿往里,两条腿朝外,似在伸懒腰,又像飞马奔腾,我怕屁股贴上去,连人带凳翻倒在地,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坐下去,坐下,轻轻扭了一下屁股,凳子发出一声“吱嘎”,好像我身子极沉,压得它受不了,凳子并没倒下,我就大胆挺胸坐下。 银九奶奶忙着找杯子,翻瓶瓶罐罐,嘀嘀咕咕道,茶叶放哪儿了?死记性……我说,银九奶奶,我不爱喝茶叶,一直都喝白开水。 老人从厨房里颤巍巍的一手提热水瓶,一手拿个杯子,脸上露出招待客人的兴奋样,但额上的道道沟壑以及干瘪的身板,知道岁数不小了,满头银发,脑后盘着一个大发髻,显得干净、利索。 我扭头问,银九奶奶,今年高寿? 老人叹一口气说,活着受罪,八十有七,不中用了,养了四个儿子,还不如四头猪,四头猪卖了还有一大沓钱,年底了没一个拿赡养金,每月就靠政府的一百多元度日,还是共产党好,要不,我咋活呀?小时把他们个个当宝贝,好吃的留给他们,自己常饿着,哪知老来不养娘? 老人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愠怒,有无奈,有委屈,有伤感。 我简直血脉偾张,睚眦俱裂,但人家的儿子不养娘,我有啥法子?片刻,我又平静下来,我说,咋会这样?难道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 银九奶奶的眼中又闪出两线簇亮,说,个个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二不给,理由我一直偏向老三与老四。老四说,偏个屁,娘一直住他家,吃他的住他的,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娘,娘又不是生他一个人。就把我赶出住老房子。老三说,他们不给,他也不给。老大想给,老大的老婆说,他们不给,我们逞啥英雄?又不是生我老公一个。两个女儿,钱没给,买点衣裳,有时拎点魚肉来。 我听后,心直往下沉,心鸣不平,道德教育,在农村势在必行,农村这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普遍没读多少书,思想觉悟低,对赡养父母意识薄弱。 银九奶奶见我低头不语,以为我笑话他们的儿子,又说,他们日子过不去,也就算了,个个新房又有小轿车,天堂般的生活,咋一年一人连伍佰元也不给,摸起牌,前天听邻里说,老三输三仟,昨天又听说老四输一仟伍。 银九奶奶一番话,我再也坐不住。临起身,我塞给老人家伍佰元,老人怎么也不收,又压还我,我将钱丢到她方桌上,抬腿就跑出泥土屋。 一路上,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们的四个儿子,表面看起来,都挺老实,可脑子里的歪歪道道却不少。老三跟我是同学,他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人蛮本份的,老二以前会做篾匠,后来不做了,脑子好使,开了个篾器店,听说生意挺好的,老大养牛卖,一年也赚不少。老四在外资公司工作,一个月能领一万多的薪水。咋养娘伍佰元也那么抠? 回到家,我将银九奶奶的情况跟我老娘一说,娘连连叹气,叹过气之后,说,她的四个儿子不是没钱,这个看那个,都认为老娘把好处给了老四,八十多岁的人了,有啥能耐,没社保,靠政府一百多,吃都不够,偏啥哩!都是几个儿媳吹枕头风,男人耳根软,怕老婆,不想想自已是谁生的?谁养大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还有啥脸面走出去?连老娘养命的钱也不给,最坏是老三的老婆,到老大老婆那儿煽了风,又跑到老二老婆那儿瞎叨叨,非治死婆婆不可。娘说完连连摇头,那脸相,难看到了极点,好像自己家里落下了大灾难。 这事,我得找银九奶奶的三儿富根说说,哪有不养娘的道理? 二第二天早上,刮起了西北风,天阴沉沉的,好冷,冬天的风像无数只不安分的老鼠,在袖口衣领裤管处出出没没,将温暖一滴一滴偷走了。天空飘起了绒绒的雨丝,轻轻飘落又缓缓飞起,似雨非雨,似雾非雾,好像雨丝是空心的,丝中还有更细的气芯,托着它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游荡。 我朝村口走去,听说富根就住在新农村第二排第九家。这些房子,统一规划,别墅式,都是两层半,坐北朝南,前庭后院均有花坛。仿古建筑,精巧的雕梁、画栋和门楣。徽派建筑,既具有明式的疏朗淡雅韵味,又有清式的精美繁复特色,令人叹为观止,街上均为青石板街,访村走巷,仿佛徜徉在历史的风尘里。 我家不在新农村规划区里,依然住在村后的山坳里,就六户人家,村里曾动员过我父亲搬到规划区里,父亲说住惯了,不想挪动,事实上,父亲有个不搬的原因,因为在新农村里,不许养鸡鸭,而父亲偏偏喜养家禽之类的东西,他说,农村人离开了猪牛羊鸡鸭,离开了哪像个家?每天吃多了的剩菜饭倒了,心里能好受?想起五六十年代饿肚子,咱能让粮食进下水道?养了家禽,就不会浪费。为此,父亲没进入新农村。他不后悔,常挂在嘴边那句,房子漂不漂亮,睡眠一样,不会一天睡出25个小时来,更不多活三五十年,咱旧房子进门,不用换鞋,不用拖地板,省了不少的麻烦。住了七十多年,习惯了,老来难改。我们依了父亲,我哥也没搬走,另外四家人也没搬。 到了富根的家门口,门关着,我上前敲了敲门,门开了,正好是富根开的,他先是惊愕,然后“啊”的一声,说,是你,冷心格,回来过年啦!快快进屋。我站着没动,因为我的皮鞋粘有黄泥巴,富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哦”的一声,随即在门边鞋架上拿了一双毛线鞋,放在门口,我脱了皮鞋,穿上毛线鞋,才踩进去。厅内装修考究,吊顶很美观,水晶灯很漂亮。富根把我领到厅里沙发坐下,他老婆给我泡茶。富根坐在我的对面,一会儿,他老婆端来花生、瓜子和饼干。富根招呼我吃吃吃。富根虽已五十岁的人了,但还是很帅气。当年的他,骨瘦如柴,人家都说,六级的风,能把他吹走,没想到如今的他,身材这么魁梧,起码有一百六十多斤,富根不但体壮如牛,模样也不俗,那两道浓眉一张阔嘴,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概,是个非常耐看的男人。看样子,他活得很潇酒。 我问,富根,这些年混得不错吧。 他耸耸肩说,生活的道路千万条,而我选择了卖泥巴,是黄泥。 我吃惊地,卖黄泥?卖给谁?谁要黄泥? 他哈哈大笑后说,现在不是推行小城镇建设吗?建好一处,总得要搞绿化,花坛不就需要黄土吗?而以前生产队分给我的一座小山包,全是绿化用的最好黄土,哪儿街道与房子建好,我就去联系,一车土三十五元至四十元,除了运费,一车净赚十五元。每年轻轻松松二十多万。 我“哦”的一声后说,原来发“土”财,真是个土财主。弄得富根笑得前俯后仰。 他问我在京城做啥官?可不可带他进京发点财? 我说,是文化部下属的一个处长,清水衙门,整天写写画画,与建设沾不上边,也没批项目拨款之权,省里官员也瞧不上我这种人,要是在中纪委,中组部,那一个处长,可顶个副省长,说句啥话,下面的人能听。 他“哦”的一声后说,家乡人都说你在中央做大官,我怎么在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的名单中,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看到冷心格的名字,要是有个候补委员,那准能让我大发横财,原来是个小小的处长,还是个摆设机构,没实权,在京城满眼皆是,还差两三级上中央委员呢,你家祖坟,还没埋到穴位(风水之意),快五十岁了,应坐到正厅级,才有点希望向候补委员冲刺,你这芝麻,想成绿豆,怕是不可能了。 我听后哭笑不得。但家乡人把我在京城做官,道得神乎其神,有人还说在中央电视上见过我,又有人还说在电视上见过我与中央首长一道乘机出访,真是扯蛋。 富根问我一年的工资多少? 我说,十万不到。 他歪着头说,那真是大学白念了,当年你考上中国人民大学,轰动整个县城,你在京城做官,又让家乡人骄傲,到头来,还不如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我一年也能弄个二十多万,二00九年,我一年赚了七十多万,那时好赚钱,官商勾结,把政府的钱尽往袋里塞,现在难哪,不是铁哥们,想送,铁板一块,塞也塞不进去。不过,我底垫上来了,就是不赚,吃到我孙子那辈,都不成问题了,因为我在城里的繁华地段,建了四直六层半,每年店租就有三十多万,坐收店租,一家人也消费不完。 趁此之机,我说,能赚那么多钱,要好好孝敬你的老娘,你爹去世得早,你娘把你们六个养大,真不易,吃了不少的苦头,你小时与我小时一样,苦不堪言,我们小时冬天从没穿过袜子与棉鞋,都是一条破单裤,一双破布鞋,一个破棉袄,双脚冻得化脓,走路根本不敢开大步,像个拐子,一天两餐稀饭也吃不上,而我们的父母,几乎自己饿肚子,为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欢乐,他们生吞许多的不愉快。说着说着,我微闭双眼,思绪就像一只白鸽,扑棱地一下,就穿过那时光的隧道,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富根见我微闭双眼,以为我困了,叫了我一声,冷心格。我才回过神来,朝他点了个头。 富根的媳妇接口,他老娘我不孝敬,富根敢拿一分钱给那老不死的,我跟他没完。 我目光移向富根的媳妇,说,一个老人家,咋能让你那么的恨? 富根媳妇的脸,阴到了极点,眼里堆满愤怒的乌云,胸脯急剧起伏,瞧一眼我后,说,那老不死的,我大女儿三岁时,她也就六十多岁,有时我出去帮一下富根,叫她照看一下孩子,就嚷,我老了,吃不消带孩子,可她八十多岁时,还天天帮老四带儿子,帮他们一家洗衣服,难道返老还童?抑或是富根不是她所生,那么讨厌,从不拿一只眼睛罩一下我们。大前年,她的一个人口田被征了,七仟多块钱,她没拿出来大家分摊,肯定又全给了老四,啥好处都想着老四,那就让老四去尽孝吧!我们没捞到她啥好处,她也别想吃我家一粒饭…… 我简直听呆了,这家事,原来那么复杂,那么微妙,我家大哥大嫂,对我爹我娘,却是相敬如宾。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今天是做不通富根的工作,只有改日约他出去聊。坐在他家,也没啥意思,听他老婆摆道理,她不赡养还有理呢,内心对她的话很反感,便起身告辞。富根送我出来,临別,我向富根要了手机号码,抽时间约他出来聊聊。 回到家,我的心情很郁闷,爹问我咋啦?一脸阴云,谁敢惹你天子脚下的人?娘端菜桌上,也过来问我咋啦?是不是有人托你办事,为难。我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爹说,有啥事,別憋着,会憋出病来的。我知道,这事跟二老说了,也没用。既然二老想知道,我就将昨天碰到的与今天看到的,盘托而出。老爹听后,表情很平静,冒出一句,一样的五谷,吃出千样的人,竟有不养爹和娘的。羊都有跪乳之恩,畜牲不如,会遭报应的。报应不报应,我不管,我现在能想出啥法子?让他们四兄弟侍奉老娘。让那张核桃纹的脸不再忧郁,能笑起来。 三过年头天的午后一点半,我正在看陈忠实写的《白鹿原》,银九奶奶赶到我家,着实让我爹娘吃惊,因为银九奶奶从来没到我家串门,我家又离开村子一里地,村子里的人,除非在我家屋前屋后忙农活,口渴了,才进我家的门,娘知道来者口渴了,忙泡茶,找点心。当然,大部分人不好意思惊扰,说我娘太客气。还有一个原因,说我家出了个大人物,有官威,到了我家大门,心就跳得厉害,踩进去,不知跟我爹娘唠嗑些啥?在他们眼里,我家是地位显赫的人家,又怕我爹娘装架子。人总是这样,有钱的人,普通的人又不敢去高攀,怕热脸贴冷屁股,无钱的人自卑心强,尽量回避富人,甚至敌视富人。双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小疙瘩,就产生了隔阂。昨日父亲跟我提及了银九奶奶的一些家庭情況,说她为人很不错,从来不想多占别人半毫,舍得吃亏。她到我家,我已猜出,绝对是还我那天丢在她家桌上的那伍佰元钱。老人家真是太规矩了,给她那点钱,让她办点年货,咋不领情呢? 果然,进屋就从袋里掏出伍佰元钱,递给我娘,我娘已知我给她的,怎么也不肯接,银九奶奶就将钱放在我家的大圆桌上,我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银九奶奶跟前,又将桌上的钱,压到银九奶奶的手上,她就是不收,将钱从我手上接下,又压到我娘手上。我娘又压回去,边压边说,心格的一点心意,你就领了吧! 我爹说,心格难得回来,这次要不是身体欠佳,多请了几天假,那早走了,第一次回来过年。就让她孝敬你一回,他常提起你,小时吃了你的不少东西,在你家与你三儿吵吵闹闹,躲躲藏藏,碰坏了你家的不少坛坛罐罐,你从不给脸色。 任二老怎么说,银九奶奶执意不收。 娘依了她,不再提钱,那伍佰元钱,娘又放在圆桌上,娘拉银九奶奶在沙发上坐下,俩人拉起家长理短,爹泡了一杯茶,放在银九奶奶身旁的茶几上。 银九奶奶说到动情处,眼泪汪汪,特別提到三儿富根,更是伤心到了极点,竟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他坏到了透顶,分开家二十多年,没给过一分钱,节日没喊过我去吃过一餐饭,这倒无所谓,更令那三兄弟不满的是,那个小黄土山,是八二年生产队分给我们一个大家庭的,那时有几棵松树和一些叫不来名的杂树,八九年清明,村里一个人扫墓烧纸钱,不小心着了火,把所有的树,全烧了个精光,后来就再没栽树,九八年,他开始取土买钱,老大老二说他不该钱一个人独吞,应连老娘做五股分,他说爹临终前,说过这座山分给他的。其实,老头子根本没说,得了那么多钱,从没给过我半毫,还说我偏向老四,我偏啥?这把年纪了,做保姆,人家又不要,手头哪有钱偏哪个?老三夫妻,把一家人都搅得似阶级敌人,互相敌视,个个都不理我这个老骨头,多亏共产党,每月还有一百多,自已在屋前屋后种点菜,饿不死,养了四个硬屎头(广丰腔骂儿不中用)。银九奶奶说完这些,右手拉起围裙擦了擦眼泪,哭声戛然而止,好像那哭声是为说话的配音。但那张核桃纹的脸儿,就是没晴朗起来,依然阴云密布。 我娘左手又拿起桌上的伍佰元钱,塞到银九奶奶的手里。银九奶奶还是不接,娘塞得没办法,叹了一口长气,脸也随即阴了下来。 爹见银九奶奶不领情,奔到里间拿出一刀肉,大概有五六斤,用红塑料袋装好,又拿了一块自己蒸的年糕,也用红袋装上,递给银九奶奶,老人推却,一再说,不要,不要。 我娘说,钱不收,这点小东西该领个情吧!六0年困难时期,没有你老提来一筐筐的牛皮菜,我家可能三口人早饿死了。 银九奶奶说,在困难时期,邻里帮衬,应该的,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我娘说,救命之恩,哪能忘了? 我爹对我说,心格,给银九奶奶提去,老人家拎着不好走。 我起身接过爹手上的东西,银九奶奶谢过二老。她走前,我跟其后。 银九奶奶年纪虽老,但人还健旺,步子迈得很稳,身板还是直挺。一路上,她谈我爹我娘两人很有义气,年年都提了不少东西给她,儿有出息,不仗势,还是那么宽厚仁慈,把好的,总让给別人,不进新农村,让给其他人,还窝在山坳老房子里,把一切看得很淡,快八十岁了,还爱劳作,种出的菜,挨家去发。 我接过话茬,说,劝过我爹不知多少回,叫他別侍弄了,老人家就是不听,说不操锄头,手痒痒,人反而没了精神,在庄稼地里挖几锄,或悠转一圈,精神就舒坦。 银九奶奶突然问,你在北京,一定见过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吧! 我说,每年的清明头一天,我都去。 银九奶奶说,今年你把我带句话去,告诉毛主席,我谢谢他,没有他,我不知给地主放牛到何时,天天吃不饱又挨打,多亏他解放了全中国,要是我有钱,到北京向他磕三个响头。 我说,银九奶奶,你想啥时去都可以,吃住车费我全包。 银九奶奶扭头看我,说,心格,真的吗? 我点头。 银九奶奶又说,听说现在去北京,半晌就能到,坐什么铁。 我说,高铁。 银九奶奶说,嗯,是高铁。 不知不觉地到了,我放下东西就回了,老人一再留我坐一下,我想回去接着看《白鹿原》,没再坐。 回来的路上,我在想,这么好的一个老人,四个儿子咋忍心不养呢?就因几个钱,互相勾心斗角,斗得连老娘也晾一边,要是老人都把他们告上法庭,那不丢人又名誉扫地。现在的社会,提倡尊老爱幼,以孝敬长辈为荣。他们有钱也不孝敬,要是他们的儿女,到了他们老来,也学他们的样,那时,他们悔也迟。我得在回京前,想法子把他们兄弟四人,脑子里存有不良的思想,彻彻底底清洗出脑外,让他们一家,和和睦睦,让银九奶奶不再愁云满面,让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舒展开来。 四年后的正月初八早上,我刚打完电话给单位的领导,说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医生建议观察一段时间后再动手朮。领导说,康复后再上班,不急。我关了手机,没一会工夫,手机又响起,我一按接听键,是富根打来的,说他今天五十岁生日,叫我与我父亲去喝杯酒。 我说,算了吧,不想走。 他就急起来,说,你敢不来,咱可是从小玩在一块的人啊!你上大学以后,我们才分开,来来来,搀着你老爹一块来。 关了手机,我对正在吃稀饭的老爹说,爹,今天富根五十岁生日,叫你中午与我一块去喝酒。 爹头也没抬地说,到不孝之子那儿喝酒,人家会瞧不起我们的,不去。 我们村上古就传下这么一个规定,凡本村人的小孩满月,周岁及生日,叫你去喝酒,一律不收红包,互相吃来吃去,其它比如进房子,结婚,人过世了,那都要贺礼。 我跟我爹说,我得去一下,小时一块长大的。但若我没看到他的老娘,我要开腔说他几句,就不喝这顿酒,爹同意我的做法。 十点半钟,我才出发,一里地,十来分钟就到。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蓝得像一匹没有一丝瑕疵皱褶的绸缎。 快到村口,没发现有多少行人,但到处小轿车倒停得蛮多。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朝我笑笑,我也回以微笑,有一个老人走到我跟前,问我,你是不是冷双福的儿子冷心格?我点头。 那人又说,不认得我了?二十多前,我去北京上访,被联防队员以肓流逮到,还好,我临走跟你爹打听了你的单位,要了你的号码,冒充了一回你叔,人家打电话给你,你来把我领走。那次多亏了你,有空到我家去坐坐,就在方家,我叫方良顺。 我说,方家我知道,就三里地,西瓜出了名的好吃,小时,我跟富根去偷过,西瓜没偷着,被条大黄狗咬了两口,回来不敢吱声,要是现在,早叫他赔偿打针的钱了,那时被狗咬是常有的事,最多到猪槽边挖点那臭泥按在被咬处,算是最好的土办法医治。 老人说,现在没种西瓜了,搞了个生态农业园,好玩着呢,建了公园,有直升飞机场,小桥,流水,人家,跟天堂似的。抽空去看看。今天我到我女儿家里做客,女婿生日,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富根。 我说,我正要去富根那儿。 老人说,那一块儿进去,你能光临,那真是蓬荜生辉。 老人走前,我随后,到了第二排,没发现啥喜庆的气氛,小车屋前屋后倒停了不少。到了富根的门口,才看到七八个人在门口悠转。 老人喊,富根、富根,看谁来了? 富根奔出,唷!首长到了,你爹呢? 我说,家里来了客人,我爹来不了了,要陪客人。 进了厅,我眼睛到处扫寻,没发现到银九奶奶,心直往下沉,都是一些生面孔,他的兄弟姐妹也没看到,厅上摆了六桌,有两桌人在打牌,个別人眼睛朝我瞄了一下,又收回目光顾及到他的牌上。 我对富根有点不满,内心开始骂起他来,亲娘不叫,做啥生日?就是娘有天大的错,她是你亲娘,今天得把她叫来。 富根没察觉出我的内心世界,替我泡茶,我站着没落坐,眼睛还在寻找,寻找那个单薄而熟悉的身影,让我好失望,每一个老人我都过了一遍目,始终沒有发现到银九奶奶,我直往后厅厨房,那儿忙得大呼小叫,没有闲人,我一个个看过去,还是没有发现到银九奶奶,內心开始又一次对富根产生厌恶。回到厅里,富根又招呼坐下喝茶,他开始向客人吹起牛来,说我是京城里的高官,是他的铁哥们。意思告诉別人,他有个大靠山,以后谁敢在他面前甩威风,敢动他的一根毫毛,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很反感他的这些话,吓唬谁呢?我把他拉到厅外的僻静处,问他,富根,我咋没看到你娘呢? 富根支支吾吾,说臭娘们不让叫。 我说,媳妇不让你叫,你就不叫了,那是生你养你的亲娘,你生日,连她都不叫,你这生日还做得有意思吗?没有她,哪有你,是她给了你生命,教你学走路,教你学说话,教你认识这个世界……你看看,村里还有谁会来喝你的酒,一个不孝敬爹娘的人,赚再多的钱,別人也会看不起。你想想,这么大的一个村,竟没一个人登门,你高兴个啥?要是我,早哭了。我爹为啥不来?就是因为你不孝,知道你不会叫你娘过来,所以,他以家里有客为由推辞。你自已说说,你娘到底坏在哪儿?不就是指出你把整个家庭的一座黄土山占为己有,土卖了那么多钱,不和大家分摊,你想想,假如你大哥这样做,你心里会咋想?还有,你老婆说你娘以前没帮你带孩子,我已查证,带了的,只是有一次,你娘身体不适,吃不消没带,你老婆就怀恨在心,处处刁难你娘,在外把你娘道得一无是处。你自己想想,从你出生到五岁,不是娘天天围着你转,从六岁到十八岁,教你如何做人,如何去好好读书,你读到初中二年级,自己却不想读,你娘苦口婆心劝你再去上学,你就是不读,你初入社会,走南闯北,你娘替你借盘缠,省吃俭用替你还。八十多岁的老娘了,能孝敬她几天?有爹有娘,那是咱前世修来的福分啊!你好好想想。村里人对你娘的评价都很高,她一直爱接济贫苦者,自己生活再艰难,从不启齿。哪里有争吵,你娘便奔去解劝,不多说一个火上加油的字,难道你连自己的娘也不了解吗?別再听你老婆瞎叨叨,咱是大老爷们,自己的娘都不认,还是人吗?如果你不把你娘接来,我是不会喝你这顿生日酒的,你娘到,打电话给我,我乐意喝。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家。 回到家,娘已烧好了饭菜,很丰盛,有我爱吃的豆腐煮魚头,芋头炒瘦肉,冬笋炒羊肉,生菜…… 爹说,看来富根没叫他娘,不然,你不会回来。 我说,富根已被钱腐蚀了思想,被老婆整得吓破了胆,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心中没有他的娘了,我劝说了老半天,叫他去把老娘请来过生日,他不听我之劝言,我才生气而回。 我娘说,这孩子小时挺乖的,懂理,嘴甜,这个老婆讨坏了,没教养的女人,会害了男人的一辈子,男人耳根软也不好,啥事听枕头鬼的,没出息。富根牛高马大,咋怕老婆呢? 一直到十二点出关,富根也没来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几口气,倒不是为没喝上酒而心存不快,而是因为富根没了一点人性,连老娘也不认,我为他好伤心。 五车子正疾驰在上丰路翁家岭路段,我的手机响了,惊扰了我正目视车窗外的风景,这条新开的国道,的确气派与壮观,八车道,花坛,路灯,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一眼,让人对这条路段肃然起敬——大手笔,气派。我收回目光,看来电显示。原来是富根打来的。我纳闷,这大清早,想叨啥?我对他已有点反感,甚至不想接这个电话,一会儿,手机不知趣地停了。我又把头扭向车窗外,这条新开通向市里的路,让我双眼流连忘返。以前,我们去市里,是走上广路的,绕来绕去需要五十多分钟,而现在这条新路,只需二十分钟,开车的侄子告诉我,去年正月开工的,年底就完成了,今年正月初八正式通车。正聊着,手机又响了,一看号码,又是富根,这回不接,怕是不礼貌了,我心生疑虑,与他没啥纠葛,只是那天他生日骂得他凶了点,估计他不会再理我了,来电到底做甚?难道幡然醒悟了,想与我谈点啥?不管怎么说,接一下,我按了接听键。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心格,你懂周公解梦吗?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打电话就问这事?难道要我破解一下他的梦,真是无聊,还是洗耳恭听他到底做了啥梦。我说,不是很精通,略懂一点皮毛。 他说,你別谦虚,能在京城耍笔杆子的,那都是精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晓,昨晚做了这样的一个梦,我去世多年的爷爷与爹,把我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两人用皮鞭狠抽我,又不说啥,只是阴着脸不停地抽,抽累了,我爷爷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用阴鹫的双眼盯着我,然后,他一挥左手,飞来很多乌鸦,这些乌鸦抢着要啄我的眼球,我爹则站在旁边大笑,我的双手,怎么也挡不住那些乌鸦,竟让它们啄着眼球了,我痛得嗷嗷大叫,哭醒了。 我略一沉思,内心乐开了花,这下要忽悠忽悠他,便说,这种梦,我会解,前年,我到青海基层搞调研,当地一农民,也做过这样的梦,大凡做这种梦的人,都是不孝之子,祖公托梦来收拾、来惩治你,你再不悔改,他们还会叫阎王殿把这人从阳间抓走,那就是要了你的小命。青海那个农民,也是我替他解的梦,我说他没赡养过爹娘,他问我咋知道的?我说,周公解梦里这么说的,他说小时爹娘对他不好,所以,长大了决定不孝敬他们。我劝过他,爹娘不能不养,现在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他不听,三个月后,便病死了。富根,既然你也做了这样的梦,那是你爷爷,你爹对你不客气了,你想想,你娘,是你爷爷的媳妇,你爹的老婆,你对她不孝,他们能饶得了你?赶快动员那三兄弟,担当起赡养老娘的任务,并把你老娘接到你的新房里住,別再让她一个人呆在那低矮的泥土屋里,不然,你的后果将跟青海的那个人一样。 富根不信,不停地说,心格你忽悠我,瞎诌。 我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跟你说了,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关了手机,侄子扭头对我说,叔叔,真有此事? 我笑着说,编着骗他的,以此让他孝敬他娘,再没别的办法,能让他赡养他的老娘,才出此下策。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奇迹出现了,不用开刀,再调养两个月,可能会完全康复,少喝酒,少坐,多躺硬床板,多散步,宜慢步。开了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回来的路上,我的精神爽极了,因为不要动刀子了。即使健康的人,挨了一刀子,也会伤元气。 回到家,我娘对我说,早上富根来过,说找你有事,我问他有啥子事?他又不说,嘀嘀咕咕走了。 我对娘说,他已打电话跟我说了,他说他昨晚梦见他爷爷他爹,两人用皮鞭抽打他,我撒了个谎骗他,说那是他不孝,让他们愤怒了,再这样不孝敬你娘,阎王还会招你去阴曹地府受罪。他是个很迷信的人,那些话,够他受的了。 娘说我这个脑子动得好,这种人,就要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他,轻言细语他听不进,说不定这些话,更管用,会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我爹接过话茬,说,天底下少有的不孝之子,不知啥方子能治不孝之症。要是有,我宁愿花点钱,给他们抓几个方子药,免得银九伯母整日眉头紧锁。 吃罢中饭,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明天同学聚会,希望我能参加,并且要带上爹和娘,下午有这么一个节目,儿给亲爹亲娘泡脚洗脚。 这创意好,我满口答应。 我走到厨房,对正在洗碗的娘说,娘,明天同学聚会,必须带上爹和娘,希望你与我一同去。 娘说,你们年轻人闹腾,我凑啥热闹? 我说,有这么一个节目,儿女替爹娘洗脚,我想带上你和银九奶奶,叫我的同学为银九奶奶的生活捐款,再约上电视台,拍上大家为银九奶奶洗脚和捐款的镜头,让他们四个儿子看看,他们不养,自有人乐意掏钱。娘同意我出这么一个注意,她明天一定说通银九奶奶,去凑这个热闹。 第二天早上,我跟侄子借了车,娘坐上,我直往银九奶奶的家,到了银九奶奶门外的一条小道停下,车子驶不到她的家门口,有一段路,太。娘下了车,径直朝银九奶奶的家,等我车子调好头,娘与银九奶奶已出来,我迎上去,与娘一同搀扶着银九奶奶。银九奶奶见着小轿车,说,这玩意儿,活到八十多岁,还是头一回坐。 我对银九奶奶说,要是坐上瘾了,以后想坐,就跟我说一声,带你村前村后兜个风。今个我开慢点,保准坐着比坐在摇篮里还舒坦。我让银九奶奶坐在副驾驶上,我娘坐在后排。 我车速只开70码,银九奶奶坐着笑了,那张核桃纹的脸儿,像花朵一样开放着,对我说,好平静哟。 开了十八分钟,就到了丰溪岸大酒店。很多同学恭候在大酒店门口,大家见我左右手一边拉着一个老人,都迎上来,替我搀扶。 上午大家互相认识,毕业三十年了,很多人变了模样,都奔五了,均发胖,有的头上满是白发,有的发脱了成光头。大家互相交换号码,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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