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乌云笼罩着层叠起伏的群山,忽然下起一阵大雨,马上雨又停了,天也晴了。再向远处望去,斜阳照在翠绿的树上,风景美丽动人,怎么竟像描绘的一幅图画?酒家的门上悬挂着卖酒的青旗,可想而知,在山的那边,一定是另有人家居住。只要在这山光水色的地方,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干扰,我宁愿在这里平静地度过整个夏天。 午间酌饮小醉睡醒之时,只见窗外的苍松翠竹掩映,郁郁葱葱,多么清静悠闲,心神万分舒畅自然。野鸟翩翩飞来,忽而又飞去,如此又是别有一番自由自在的情趣。但是令我奇怪的是,白鸥盘旋在天空向下斜着眼睛看人,想要下来却又不落下来,猜不出这是为什么。咱们过去所订的盟约还在,我依然遵守,莫非你近来又有了别的想法。 世人皆知词分婉约与豪放两类,易安与稼轩分别站在两座山峰的巅峰。才情、爱情、忧情是易安的三个标签,才情绚烂了她的整个花季,爱情是她最经典的传奇,忧情氤氲了她的整部《漱玉词》,故而,女儿家临水照影的姿态,婉约得让人销魂。而稼轩在词的分水岭,亦绽出了令人惊叹的璀璨光芒。泼墨挥洒,白纸落字,不消几笔,便能道尽胸中况味。家国之恨,壮志未酬,失意平生,几乎占满了方形的纸张。悲中带壮,壮中又含泪,如一朵铿锵的玫瑰,又似沙漠的一株仙人掌,豪放得让人鼓掌也让人心疼。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世界中徜徉,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然而,稼轩却偏偏“效李易安体”,以一支带着战场伤痕的笔,循着易安“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的格调,为词开出另一派浅俗清新与幽默风趣相融的路子。其实仔细咂摸,两人又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同生活在板荡的南宋,这个时代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的,但也唯有在这乱世中,他们才能以鲤鱼跃龙门之态,脱颖而出。他们为那个时代成全,又被那个时代毁灭。 说到底,词中又何必有婉约、豪放之分。有人曾说,豪放是气,婉约是情,气未必尽属男儿,情未必专属女儿,兼而有之,人生得完足矣。诚然如是。稼轩在“龙腾虎掷”的豪放词之外,又不乏深婉悱恻的情调,这首效仿易安的词作,如同雪中红梅,轻易便夺了世人眼球。 上阕一开笔便是一幅分层设色的博山道雨后风景。天空中乌云卷起,笼罩千山,大雨不期而至,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几刻钟,天空又是一片澄明。博山在今江西广丰县西南,“南临溪流远望如庐山之香炉峰”,此地水络细布有如叶脉,翠峰迤逦深秀,偶然也会听晓鸡犬之声,舟人拥楫而歌。“骤雨一霎儿价”,无须多言,一个“骤”字,一个“一霎儿价”,便将此地夏日阵雨来去皆快的特点淋漓尽致勾勒而出。 这一阵零落的疏雨洗去了大地的脂粉,过滤了世间的妖冶,天地之间只留下让人忍不住贪婪呼吸的清新味道。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又如同春蚕吐丝般,一缕缕投射在翠绿的枝叶间。就连稼轩的如椽大笔也拿这瑰丽景色无可奈何,只为自己开脱一句,恐怕画家也难以描绘,更何况自己生硬的文字呢? 酒馆的门口挂着卖酒的青旗,想必山的那一侧定是有人家居住。景中有了人,也便有了情,这情也不必太过亲近,太过浓艳,轻轻浅浅反倒教人自在与舒适。稼轩并没有说酒馆中是怎样热闹,也没有点明山那畔的人家是怎样其乐融融,但这点到即止的距离,正好带来恰到好处的朦胧美感。 在这样美好的山色水光中,没有什么事烦扰他,他也不曾承受尘世的纷扰,只需心无旁骛地度过这个夏天便好。 这悠然自在的生活,是一种诗意地栖息,多少人用尽一生去寻找它的所在,而稼轩却偏偏想要逃离,日复一日的落寞,便是他无声的反抗。他是属于战场的,就算一贫如洗,他也富有满腔热血与豪情。反倒是安然如许,平静无波澜,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寂寞索然。 闲来无事,他也养成了午睡的习惯。醒来后,隔着纱窗,看着窗外的苍松翠竹,潇洒万千,偶有野鸟飞过,于幽静中留下一丝动的痕迹,动而更显其静。野鸟清静悠闲,词人自由自在,这也算得上人与自然相得益彰,共映成趣。而对于他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深海,表面平坦如镜,而底层已是千万重浪涌。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或许稼轩会这般孤寂终老,或许他又会由着性子,为梦想再走一程。但是,此时他手中已无一卒一兵,纵然有东山再起的愿望,怕也是痴念。 罢了罢了,也只得与白鸥为盟。然而它们在空中瞅着地下盘旋不停,却不曾飞下来。稼轩便忍不住向白鸥发问:我们是订立过盟约的老朋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莫非有什么为难废话要说?词人与白鸥之间朋友般的问话,幽默别致,却有淌不尽的孤独况味。 这首效易安体的词作,有易安的清新与浅俗,虽然那双溪蚱蜢舟不曾载得动的忧愁只染了一点,却如同篆体信笺着了水,墨渍绕水滴一层层荡漾开来,莫名的哀伤覆盖了整封信笺的情绪。稼轩平生意气,并非田园之乐,却又怎奈壮志难酬。虽身处江湖,朝野之外,心中期期念念的仍是家国。纵然浪迹江湖,纵情山水,终究是志不平,心不静。 归去,或是留下,自古以来便是摆在儒士面前的难题。这尴尬的境遇,好似是一道免不了的淬炼,无论承不承受得起,皆要在熔炉中煅烧一番。而稼轩的归隐则好似一瓶度数并不高的酒,虽然刚刚喝下时,有些醺醺然的醉,但不消几时,便如梦初醒,茫茫然中尽是想要回到红尘之中再为梦想一搏的念想。 漫漫人生不过几十载,生命的历程不过是将此前得到的东西,一件件失去。尘世荣辱、功名利禄说到底也只是浮云与流星一样的存在,如浮云一样形不定,变化出万千不同形状,牵扯出人的无穷欲望,又如流星一般终会消失,终不能与自己长久相伴。劳碌一生的追求又有何用呢?道理易懂,做起来却难如攀岩,四十年沉浮早就让稼轩看透了世间,只是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又如何弃得了最初的梦,独独在清风明月,鱼米稻香中终老一生? 透过田园枝丫的罅隙,远望千里之外的青山,倒真的难为了稼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