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

文/陈龙岩

年除夕前七八天，在城郊某中学工作的我一放寒假，便进城拜访姑父姑母，准备后天即回乡下老家过年。晚饭后，姑母带我走到东街物资局一栋单元房去相亲。

我们先到四楼的一位亲戚家里，正好我未来的岳父也在这。岳父瘦高个，身板笔直，身穿笔挺的藏青色呢子中山装。他一见我们，立即说就去跟他的二女儿说一声。接着他就带我到三楼他家里。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岳父家，只有我未来的妻子在家。我俩正说着话，岳父回来了。其时他担任物资局办公室主任，工作比较清闲。他的办公地点就在临近的另一栋楼里，所以回家抬脚即到。他一见我就说：“我们下盘象棋。”按下棋礼节自然是我执红先行。我思忖，在他心中我是个“角色未定者”吧？当然不能赢他；但想到若是输他，则又让他怀疑我的智商。就这样想着想着，棋局已成和。

年清明节，我随岳父母去岳父老家“做清明”，方知他的家乡在广丰洋口镇青桥村，但我至今仍不知此村全貌如何，因为岳父的祖居并无左邻右舍，它是从洋口往上饶方向几百米处的马路右边上紧邻山丘的两座废弃房子中的一座。此地正处于广丰博山寺路口（始建于唐代的博山寺因一代词宗辛弃疾常去且留下多首词作而闻名全国）。年，年仅16岁的岳父走出家乡，被招工到鹰潭水泵厂工作。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岳父常感饥饿难耐，于是在第二年的下半年，渴望到部队里吃饱饭的岳父瞒着他的父母报名参军。等他的父母得知此事，纵有万般不舍，然而木已成舟，不可改变，也只能黯然伤心了。

岳父在山西大同的部队里服役，期间经人介绍与在广丰工艺厂工作的岳母相识。年的一天，岳母乘车到达洋口，尔后步行到达岳父老家与岳父完婚。晚上的喜宴就是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围坐一桌喝点酒吃个饭。岳父于次年退伍后，又返回鹰潭水泵厂工作。在岳父母分居两地聚少离多的几年里，他们的大女儿二女儿出生了。按岳父老母及岳父母的愿望，二胎若是生个男孩，后面的生育便可免了。但这愿望未能达成，那就继续生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岳父调到广丰物资局工作，不久他的三女儿出生了。这时岳父的老母可沉不住气了，提出将这女婴与本村一户人家的男婴互换。此事终因舐犊情深的岳父不舍自家骨肉而作罢。

岳母所生的四胎又是个女儿！之后计划生育政策已渐紧，岳父费了一些周折，使他的第五个孩子出生了，不料又是个千金！至此，已集齐“五朵金花”的岳父母才心有不甘地放弃“添枝加叶”的想法。

从年到年岳父退休二十多天后的国庆节，岳父将五个女儿依次嫁出，看似他亏大了，其实他是赚发了：他的女儿们不仅为他领回了五个女婿，还在之后的岁月里给他带来了一串外孙外孙女。大外孙出生后，岳父母很高兴。由于岳父姓“黄”，因此他要求给这孩子起个与“黄”字相谐音的名。但因孩子姓“叶”，所以岳父的长女就婉谢了岳父的构想。岳父虽没说啥，但他的神情明显表露出恼火。当他的前三个女儿各生一个男孩之后，岳父母就得意地对亲友及熟人说，他们的五个女儿会给他们生五个小外孙。岳父还要求这三个小外孙叫他“爷爷”，却听任小家伙们叫岳母“姥姥”。几年之后，又有外孙女外孙出生，岳父才接受小家伙们统一称他带有北方方言且与“姥姥”一词相匹配的“姥爷”这一称呼。

岳父最大的特点，就是极讲亲情。近三十年来，每逢端午中秋国庆以及除夕春节期间，大家基本上都要热闹非凡地在岳父家欢聚一堂。别的且不多提，就单说可能与别的家庭不同的一点吧：除夕前一天，岳父的女儿女婿们外孙外孙女们就已团聚在岳父家里，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吵吵嚷嚷，岳父微笑着看着他们，尽享天伦之乐，眼里满是慈爱。

除夕中午，年夜饭就提前开宴了。岳父端坐上座，左手拿筷，右手执杯，与平时一样侃侃而谈：“我小的时候，就是村里的小俫鬼头。”他放下酒杯，大拇指一翘，接着将手一挥，继续说：“我一挥手，那帮小俫鬼就跟着我走。”他说在三年困难时期，部队也缺粮。起先，有些战友将第一碗饭装得满满的，但即使狼吞虎咽地吃完，仍傻了眼：饭已没了。后来大家都学精了，第一碗饭盛少一些，快速吃完后还能抢装第二碗。他这个南方人还因吃不惯北方的高粱而患上了胃病，直到年胃病很严重时，才不得不在鹰潭动手术。

岳父还谈起自己很硬气的一件事：有一回，他在鹰潭上火车不久，有人对他寻衅滋事，他就和那家伙一直扭打到南昌。大家哈哈一乐。他又皱起眉头谈起过去的艰难：“看到五个女儿吃完早饭将碗一放，就将五个书包一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负担有多重！”接着他又将大拇指一翘说：“我的五个女儿都是呱呱叫的！”稍顿，他又说：“女婿们也不错，都是善良本分孝顺的人。”大家向岳父母敬酒，祝二老健康长寿。岳父也祝大家工作顺利，孩子们健康成长。他向我们强调得最多的是：工作要认真负责，不能掉在别人嘴里说；各家的孩子要带好，不要生病，路上更要注意交通安全。

广丰人喜爱的“砌长城”，岳父从来不沾，他家里也没有一个麻将子。这么多年来，我们聚会了那么多次，但从未打过麻将。受其影响，他的五个女儿家里，也只有三女儿前几年才买了一台麻将机。除夕下午，那四个女婿一般是打扑克，岳父偶尔会与我下象棋。

“我和几个同事下象棋，大多是让双马的。”我试探着说，“我拿掉……一个马吧。”岳父不同意，仍然坚持平子对局且让我先走。为了延缓进攻速度，我挺起了五个兵。岳父经常难以找到取胜的途径，我只好赢棋了。有些老头一输棋，就会急得脸红脖子粗并大声嚷嚷，岳父不会，他总是平静地认输，接着下下一盘。连输几盘后，他终于开始执红先行，直到攻下我那破绽百出的防线后，他才长舒一口气，笑着说：“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就此打住不下了。

因为岳父最小的三个女婿父母家也在县城，所以到了下午五点左右，这三个女婿就要带着各自的妻儿各回父母家过年。此时热腾腾的饺子已上桌（包饺子的手艺也是岳父在北方的部队里学会，后来传给他的女儿们的），岳父母又忙着叫他们吃一点再走。等他们走到门口，岳父总要这样叮嘱道：“路上要走好，孩子要带好。”接着，岳父母又催促大女婿一家和我一家赶紧吃晚饭，且说早点回家洗涮完毕可以从容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如果迟回则街边多放鞭炮会惊吓到孩子。

退休后的岳父绝不是个因循守旧的油腻老头，而是位与时俱进的时尚达人。他在自动取款机上试着先存三百元接着又取出钱，回家后即兴奋地向岳母炫耀他已学会了刷卡。他还学会了在网上购物接收快递。他的衣裤鞋子手机都是名牌。冬天他身穿西装、夹克或呢子大衣，有时脖系领带，走在路上身板笔直风度翩翩；夏天他戴墨镜和时髦的遮阳帽，走到他二女儿的单位里探望女儿并顺带享受一会儿空调。他女儿的同事向他女儿感叹道：“你爸真像个归国华侨。”

十几年前岳父与我上小学的儿子下象棋，一胜二负之后就不再和我们对弈。然而他学会了在电脑上斗地主下象棋。有一回我用他的号三下五除二打败了那些低级别的网上象棋对手，岳父饶有兴致笑意盈盈地观战；当我又用他的号下了十几局围棋且取得全胜时，我的儿子看得兴高采烈哈哈大笑，不会下围棋的岳父只瞄了一眼就走开了。当岳母催促我吃晚饭时，岳父善解人意地说：“下棋的人你总得让他下完才会罢休。”餐桌上岳父说，当年看我会下象棋，就觉得我脑子并不笨。而我竟然还会下围棋，且在年就获得县赛第六名，这脑子就更聪明了。原来当年岳父不嫌弃我这个住学校单间、月薪只有二百多元的教书匠做女婿，是因为他认为我的智商还不赖。

退休后的岳父几乎每年都要和岳母一起出外旅游，每次都由两个或三个女儿陪同。泰国、韩国、中国台湾、香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海、厦门……都留下他们的足迹。

退休后的岳父注意强身健体，颐养天年。他戒了烟，在家常用双手揉搓两个健身钢球，有时还用一根健身棒拍打身体各个关节部位。如非恶劣天气，他几乎每天都要徒步健身一万步以上。近三十年来，广丰城区面积由一平方公里扩展到几十平方公里。岳父闲不住，就步行到处游逛，走累了就掏出“老年证”坐公交车。就这样他将新城区游历个遍。

年岳父家所在地东街整体拆迁改造，岳父于是在老城区中心地带离他小女儿房子几米处买了一个电梯房，重新装修后于年底搬进去居住。岳父母既能和小女儿一家朝夕相处其乐融融，又能照顾小外孙女的生活和上学，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次年正月，岳父的侄子一家和三个侄女三家来给岳父拜年，极讲亲情的岳父自然格外高兴。中餐在酒桌上，岳父笑言：“争取在这新房子里住上十年。”我们纷纷说：“何止是十年？超过九十岁完全没有问题。”这确实不是什么客套话恭维话。岳父虽然每天雷打不动两顿酒，但奇的是他的胃病没有复发过，这可能得益于他从不酗酒的缘故吧；他的胃口也极好，早餐他在炒粉店吃完一大盘炒粉，但不好意思叫店老板加粉，就再买包子吃；他年过七旬后，几乎年年去上海体检，健康报告都显示，他连“三高”都没有。

岳父年事渐高后，的确有了某种想法。前几年他就向我们唠叨，想将那早已废弃的老家房子拆掉重建。我们懂得他的心思，却故作不解：“您又不会回乡居住，何必徒耗心力做这件事呢？”岳父急了，说：“你们不懂！以前有个副县级干部，没有重修老家那已塌败的房子，所以他离世后，棺材只能在老家露天停放。偏偏天降大雨，搭个窝棚又怎能遮挡得住？真是凄惨……”我们笑道：“您身体那么好，那个离您百年很远，完全不必为此操心。”岳父仍请人将老屋拆成平地，但因重建审批不易通过，所以那里至今仍是平地。

对于岳父的步行健身，我们是支持的，但我们劝阻他在冬天也于凌晨五点多就出门走路。每次回去看望他，大家都说，冬天太早出门，寒冷和雾霾使人不但不能健身，反而有损健康。更不好的是因光线昏暗，人易摔跤甚至遇上交通事故。应等到上午将近十点，太阳光将空气中的病菌杀死，天气也已暖和，能见度又好，此时出去走动岂不更好？岳父只说他一贯小心，安全方面没有问题。的确，岳父是个谨慎的人：在浴室为防摔倒，他坐着洗澡，并叮咛岳母也应如此；在路口红绿灯处，他告诫岳母不要闯红灯。但我们仍然劝他，您自己小心当然好，但在光照不足的凌晨开车的司机，他们是否像您一样小心呢？岳父不听劝告依然如故。谁都没想到他的这种固执，后来却给他带来了不幸！

年，由于疫情，岳父未能出外旅游。快到年底时，岳父在各大超市间转悠，买来了充足的年货、崭新的酒杯碗碟，为除夕的大团圆做好准备。谁都没想到，岳父买来的东西，他竟然全都无法享用；他准备在次年庆贺他八十大寿时送给五个女儿每人一件金饰品，但这心愿竟然也无法实现！

年1月3日，仿佛是上天的有意安排，岳父母的五个女儿第一次聚齐，陪伴二老驱车前往上饶市购物。单是给岳父买的过年时穿的新衣裤新鞋子，就花了几千元。谁都没想到，这些崭新物品，竟然在十九天后要被迫全烧掉！

1月17日，星期天，我给岳父母送去口罩。岳母开门，邀我进门。我递上口罩即告辞。岳父站在门口，仍然是这样一句话：“路上要走好。”多年以前下一句必说的“孩子要带好”，他已很久不用再说了，因为我的儿子早已长大，正在南方一所大学读研。像平时一样随口回应一声转身走入电梯的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是岳父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年1月19日，这是一个令我们刻骨铭心的日子！早上六点三十多，正是再过十分钟天即大亮的时候，赶去学校上班的我刚到月兔广场，手机里传来妻子急促的声音：“和我爸一起走路的人打来电话，说我爸在月兔广场被车撞了！你赶快去将司机拦住！”我一边找停车点停好车，一边想：这么平坦的地方，岳父被撞能有什么危险？估计贴几个膏药就行了，大不了住几天院，不影响二十多天后他在家过年。后来我才知道，当初我们竟然都是这种天真的想法！

我先沿着广场边向左跑，不见人车踪影，就有了侥幸心理：大概岳父被撞是讹传吧？转圈往右跑到广场临河的一边，就看见一堆人和好几辆车。我急忙挤进人群，只见岳父躺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头部淌血，一只鞋子不知飞到哪里，怪异的是后来一直没找到。岳父的小女儿最先赶到，接着三女儿三女婿以及大女儿二女儿四女儿也先后快速赶来。我们围着岳父，都安慰他不必着急，救护车马上就到。岳父睁着眼，既不说话也不呻吟。

原来这天早上，岳父与同伴在广场上走了三圈后就要去广场临河一边的公厕，同伴劝他像平时一样走完四圈再去，他没答应。偏偏肇事司机昨天接到车主通知，于今早开着车主给的小型面包车急急忙忙赶往上饶市去做电焊工作，撞上了刚从公厕出来想要重回广场的岳父。此时肇事司机呆立一旁，我问他车开得那么快干嘛？他只是说对面车打远光灯闪了他的眼，所以没注意到车前有人。他的说辞也许是真的，但我立即指出：“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每天晨练的人很多。如果注意低速开车，再怎么样都不会发生车祸。”交警正在勘察现场，后来出具的鉴定书的结论是：肇事车将岳父撞飞了十几米远，同时被撞的另一老人则比较幸运，只负轻伤。肇事司机负全责。不过这时我们仍不知岳父的伤势非常严重，等救护车一赶到，我们立即小心翼翼将岳父抬上车，紧医院疾驰而去。我在广场边买了些面包与矿泉水，医院时，得知医生已给岳父做过CT，正向CT室催要CT片子，而且马上要带着片子将医院。我想：医院设备不好，医生水平不够，他们怕担责任，所以才将岳父转院吧？医院肯定没事，大家轮流到那里陪护他就是了。后来我才知道，当初我们竟然都是这种天真的想法！

这时岳父不停地喊“痛”，我们宽慰他：“不要怕，就医院了。”我看到岳父的五个女儿和三女婿都要陪伴岳父去上饶市，就放心去学校上班了。正因为当时大家都认为问题不大，所以才向岳母封锁消息。后来我得知，三女婿在驰往上饶的救护车上，看到岳父已渐入昏迷状态，就手机通知岳父的大女儿，让她小车掉头去接上岳母再赶赴上饶市。

不到十点，传来了岳父已于九点医院去世的噩耗！医生说岳父的手臂、躯体多处骨折，致命伤与后来交警的说法一样，就是“颅内出血”！

简直难以置信！完全出乎意料！

平时生病或练倒退健身而摔跤皆对医院的岳父，此生第一次医院就撒手人寰，实在令人痛彻心扉！

岳父已逝，停灵何处？这一下子成了大问题。幸好一有岳父家乡人的善良纯朴，二有岳父自身的人缘威望，三有工作在县城居住在家乡的岳父侄子的鼎力相助，岳父的灵柩就安放在家乡的黄氏宗祠内。这是一座只有一层的瓦房，前后间各有十几平米。宗祠大门正前方隔着马路正好有一块空地，我们租来帐篷搭建于此，从旁边的工厂接来水电，又雇人在帐篷内做饭招待亲友。出大门往左约走一公里较窄的马路，可以抵达博山寺。出大门往右走一段一百多米长极为宽阔适合停车的马路，就有一座高大气派的石质牌门横亘于路，牌门上镶嵌着中国佛教协会前会长赵朴初题写的“能仁禅寺”（即博山寺），牌门外就是上（饶）广（丰）公路。

不断地有亲友前来吊唁岳父，慰问岳母。每慰问一次，岳母就痛哭一场，她的眼泪早已流干，精神早已崩溃。岳父凌晨五点多出门时，还嘱咐岳母今早不必熬粥，等他回来会煮面给岳母吃的。岳父怎会想到，他今天迈出家门，就再也跨不进家门呢？岳母怎会想到，岳父出门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与她阴阳两隔呢？五个女儿也悲伤至极，她们一边强打精神接待亲友，一边陪着岳母哭泣。

以前我的儿子偶尔打个电话发个